最近两天政策界、智库界和国际关系学界讨论得比较多的就是12月5日（北京时间）特朗普2.0政府正式对外发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USA，其实报告封面上印的时间是11月，只是我们现在才看到），这是特朗普政府继2017年12月1.0时期《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后的第二份报告。

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是美国政府的惯例，基本上会在总统任期首年年末发布，是美国每一届政府上台后就美国的“全球战略”向世界释放出的最权威报告，是美国充当“世界警察”的“施政纲领”。报告出台背景是这样的：按照1986年《戈德华特-尼科尔斯国防部改组法》第603款要求，美国总统须向国会提交的国家安全政策指导文件，属于美国战略体系中最高层次的全局性筹划文件。报告由白宫制定并经总统签署发布，涵盖外交、经济、军事等国家安全领域，旨在阐明国家安全目标及国家力量运用策略，其内容直接影响国防预算分配和国家安全立法进程，受到国际社会持续关注。自里根政府1987年首次发布以来，各届政府共提交了16份报告。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拜登政府的202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国定位为‘唯一兼具重塑国际秩序意图及能力的竞争者’，提出‘决定性十年’概念，强调通过印太经济框架、四国机制等联盟体系制衡中国。

由于两届特朗普政府之间隔了一届拜登政府，执政不连贯，使得将特朗普1.0和2.0时期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做比较，并非自然而然之举。因此清泉这里班门弄斧，狗尾续貂地做些分析和比较。

总的来说，特朗普2025年版《国家安全战略》（下称“2025版战略”）在核心理念上延续了“美国优先”，但战略重心、地缘优先事项及对中国等国的措辞，与2017年版战略相比出现了显著调整。

一是在“战略核心与世界观”维度上，2025年版战略明确拒绝将“全球主导”作为目标，认为其“从根本上不可取且不可能实现”，转向保护经过排序的“核心国家利益”。战略内倾性更强，带有“灵活现实主义”和“不干预主义”色彩。相较而言，2017年版战略强调“有原则的现实主义”，但明确提出“大国竞争”回归，并将中国和俄罗斯定位为“修正主义国家”和“战略竞争对手”。

要知道，2017年11月特朗普在其1.0任期实现了对中国的访问，我国领导人在故宫接待特朗普一行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那一次的访华，中美签订了总额高达2500亿美元之巨的能源合作大单，包括投资和贸易。但特朗普回到华盛顿不久便在2017年12月初在其首份《国家安全战略》（即“2017版战略”）把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并于2018年初率先对中国开打贸易战，此后中美关系由“有限合作、可合作的竞争对手”转变为“结构性矛盾的战略竞争对手”。中美关系磕磕绊绊一直到现在。

二是在“核心内容与关键词”维度上，2025年版战略的核心内容主要包括：

—— 西半球优先与“特朗普推论”（Trump Corollary）：将边境安全与西半球稳定作为核心，提出对“门罗主义”的现代版解释——“特朗普推论”（又翻译成“门罗主义的特朗普补充条款”），计划通过增加军事和执法存在应对移民、毒品等问题。

—— 对盟友关系的调整：强烈要求盟友承担更多防务责任，甚至分担驻军费用。对欧洲展现出对抗姿态，批评其内政。

—— 对华与印太策略：不再明确定义中国为“战略竞争对手”，但强调“对等和公平”的经济关系。在印太地区支持盟友，以维持台海现状和“自由开放”。

—— 其他地区：主张通过谈判迅速结束乌克兰危机，并希望“重建与俄罗斯的战略稳定”。降低中东的战略优先级。

可以看出，2025年版关键词主要有：“美国优先、西半球优先、特朗普推论、核心国家利益、以实力求和平”这五大要义；而2017年版关键词主要是：大国竞争、有原则的现实主义、印太战略。

三是在“文件篇幅与对华措辞”维度上，2025年版战略的内容（共33页）相较2017版战略大幅精简，而2017年版有68页。对华措辞上，2025年版提及“中国”23次，“台湾”8次，措辞相对温和；2017年版提及“中国”33次，“台湾”3次，批评性更强。

读罢2025版战略报告，还有三方面的感受。

第一，该报告以“美国优先”为纲，优先确保本土边境安全，强化对西半球（拉丁美洲）的控制（“特朗普推论”），也就是美国优先、北美优先、美洲（含拉丁美洲）优先、西半球优先。其实，这是美国立国近250年来最基本的国策，北美优先、美洲优先并不是1823年时任美国总统门罗提出的“门罗主义”中首次提出的，只是门罗将美国长期以来的政策首次具象化而已，而此次特朗普2.0时期的2025版战略更是对门罗主义中“美国优先、美洲优先”政策的再次具象，堪称门罗主义“2.0版”。这不是清泉的武断判断，而是最近读了美国前副国务卿、世界银行前行长、哈佛大学教授罗伯特·佐利克先生的《论美国：美国外交及外交政策史》后，才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

本书中，佐利克先生对美国立国以来的外交政策和全球战略进行了梳理，最后总结出美国外交战略的五大基石，首当其冲的便是“北美优先、美洲优先”。他在书中是这么说的：“美国的注意力集中于北美，也就是它所处的这块大陆，这决定了美国的地理、幅员、边境、人口、共和国性质、安全、经济和邻国关系。欧洲和亚洲的一些国家都曾经试图主宰各自的区域，但只有美国成功地赢得了对整个大陆的控制权……美国领导人有时会把大陆视角扩展到美国与美洲各共和国之间的特殊关系上，他们希望新世界的国家能改变旧世界的运转方式。美国很可能将继续追求西半球各国的伙伴关系承诺。” 因此，读了佐利克先生的这本《论美国》，就不会对特朗普现在的政策这么惊讶。说到底，特朗普2.0的美国全球政策只是进一步回归“初心”而已。用我们的话讲，就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二，2025版战略报告让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报告中对各区域的定位和政策基点。清泉将其形容为：

美国优先：孤立主义

美洲首要：门罗主义

亚洲其次：大国竞争

欧洲再次：同盟体系

中东复次：跟班小弟

非洲末尾：矿产接替

特别是描述与中国关系这一段，措辞异常精准，少了此前两次报告（含拜登时期的2022战略报告）的“霸气”与“鲁莽”，这次更多的是“折中”与“冷静”，也看得出起草者的用心与格局。是这样说的：“自1979年中国经济向世界开放以来，美中两国的商业关系一直且仍然存在根本性不平衡。这种关系最初是成熟富裕经济体与世界上最贫穷国家之一的互动，如今已转变为近对等国家（peers）之间的关系，而直到最近，美国的政策姿态仍植根于过去的认知。” 注意，英文报告使用的是“peer”这个词，本意是“同行”，有“平起平坐”之意，这是否意味着美国已经开始正视中国？而这也正是特朗普的务实和聪明之处。

（报告原文关于中国的描述，已将中国看成“peer”）

另外，本报告对非洲的描述凸显了美国对非洲能源资源与矿产的重视：“美国支持的核能、液化石油气和液化天然气技术的发展，可为美国企业创造利润，并帮助我们在关键矿产和其他资源的竞争中占据优势。”

第三，清泉自然关心本报告中有没有涉及能源问题，发现不光涉及了，内容还挺多，堪称是与人工智能并驾齐驱得到重视的一大领域。报告中是这么表述的：“能源主导地位——恢复美国的能源主导地位（包括石油、天然气、煤炭和核能），并将必要的关键能源组件迁回国内，这是一项顶级战略优先事项。廉价且充足的能源将为美国创造高薪就业机会，降低美国消费者和企业的成本，为再工业化提供动力，并帮助我们在人工智能等尖端技术领域保持优势。扩大净能源出口还将深化与盟友的关系，同时削弱对手影响力，保护我们的海岸防御能力，并在必要时使我们能够投射力量。我们反对那些已严重损害欧洲、威胁美国并补贴我们对手的灾难性‘气候变化’和‘净零排放’意识形态。”

看得出，截至目前，特朗普新政最得心应手的领域应该就是能源领域与气候变化领域，彻底改变了美国能源的发展路径与发展方式。美国能源界也没有“辜负”特朗普的期望，油气等化石能源产量节节攀升，美国“能源独立”的故事在全球广为传播，是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典型成功案例。特朗普2.0的能源与气候政策究竟是“开历史倒车”还是美国政府“超强的纠错能力”的再次体现，让我们拭目以待。

总之，2025年版战略最突出的特点还是其“内收”和“地区化”的转向。这并非完全处于“孤立”，而是将战略资源从追求全球主导，转变为高度聚焦于美国本土和西半球的安全与利益，同时对其他地区的承诺变得更为条件化。这标志着与冷战后美国历届政府全球战略的根本性调整。也就是说，特朗普这届政府先要把美国的拳头“收回来”，以期在未来某个时期再“打出去”。

还有，我们不得不承认，本报告的英文书写确实优美，堪称英语阅读和学习的范本，还有就是本报告开篇对“战略”一词的界定特别精准，让我这个搞了20年战略研究的人深感认同。

（报告原文关于“战略”的定义）

上述这段文字的意思是：所谓“战略”，是阐明目标与手段之间本质联系的具体可行方案，它始于对期望成果的精准评估，并明确实现目标所需的现有工具或可切实创建的手段。战略必须评估、筛选并设定优先级。并非每个国家、地区、议题或事业——无论其价值有多高——都能成为美国战略的焦点。外交政策的宗旨在于保护核心国家利益；这正是本战略的唯一核心。

还有这一段，写得也很精彩：

（报告原文用“两分法”写出了特朗普外交政策的特点）

其意思是：特朗普总统的外交政策务实而不陷入“实用主义”，现实而不沦为“现实主义”，秉持原则而不流于“理想主义”，强硬而不成为“鹰派”，克制而不变成“鸽派”。它不植根于传统的政治意识形态，其核心驱动力只有一个，对美国有利，或者用两个词概括：“美国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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