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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微文继续说说沙特、美国和石油,但此次侧重于美国和沙特之间的“特殊”关系。
 
我们知道,自1945年美沙确立同盟关系以来,两国之间的关系一直离不开石油和安全这两大要素,也就是后来为全球所熟知的“石油换安全”战略,即沙特为美国提供源源不断的廉价石油,而美国负责为沙特的安全提供保护。
 
创建于1932年的沙特(现代沙特),其起源可追溯到沙特(Saud)家族与逊尼派原教旨主义的宗教牧师瓦哈比(Sheikh Mohammed IbnAbdul Wahab)之间的联盟约定,后者也称为瓦哈比派。这项协定已经存在了多个世纪,可谓沙特的立国基石,影响和决定着该国的国内和外交政策。在瓦哈比主义的控制下,沙特当局实施宗教限制,比如限制妇女权利等。尽管最近取消了一些限制,包括禁止女司机,但各种禁忌和侵犯人权的现象依然普遍存在。
 
石油是美沙联姻的“红娘”。1933年以来,美国企业开始涉足沙特的石油业,当时加利福尼亚州标准石油公司(现雪佛龙公司)获得了为期60年的特许经营权,以勘探沙特东部地区。通过石油,美国人(一开始是美国石油公司的人员)与沙特的创始人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伊本·沙特国王)建立了关系。上天眷顾沙特及伊本·沙特国王,1938年,在沙特东部达兰地区首次获得重大石油发现。
 
美国时任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认识到该石油发现的战略性。1945年,他在埃及“昆西号”战舰上与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会晤,巩固了两国关系。沙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虽保持中立,但允许盟国使用其领空。
 
回顾过去70多年的美沙“特殊”关系,尤其是近一二十年,可以从以下六个维度或“横断面”来了解这种关系的内涵。
 
维度之一:石油
 
1936年,加州标准石油公司(雪佛龙)与德州石油公司(Texaco)在沙特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并于1944年共同成立了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Aramco);该财团于1948年扩大到包括后来的埃克森公司和美孚公司,从而帮助沙特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出口国之一。阿美公司独霸沙特石油工业长达30年之久,后来沙特政府通过几次“赎买”逐步收购了上述四家合作伙伴手中的股权。1980年,阿美公司已完全由政府所有。1988年,沙特人全部接管阿美公司,并将其更名为沙特阿美。美国公司雪佛龙,道化学和埃克森美孚目前仍在沙特拥有炼油和石化业务。
 
沙特目前剩余探明石油可采储量世界第一。2018年9月,该国的日均石油产量1228.7万桶,其中日均出口850万桶左右,稳居全球第一大石油出口国。沙特的石油产量规模及其在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中的创立者、领头羊地位,使其对全球石油市场产生了巨大影响。沙特一直扮演着石油市场上的“中央银行”的角色,其调整石油生产水平来稳定油价。几十年来,保护沙特和其他波斯湾生产国一直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基石。
 
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自1961年成立以来就一直试图操控石油市场,这直接影响到美国消费者。1973年,沙特禁止向美国出售其石油,以报复美国在第四次中东战争中过度“偏袒”以色列的行为(但实际上鉴于美沙特殊关系,彼时沙特一直没有完全中断对美国的供油)。上世纪80年代,沙特领导欧佩克在价格战中击败了非欧佩克生产国(苏联)的竞争。沙特通过迅速提高其产量水平,使得石油价格在六个月内暴跌60%以上。而在苏联解体之前的几年里,油价下跌严重损害了苏联的石油收入。
 
平衡石油市场,使生产者和消费者对石油价格都感到“公平”,这是利雅得石油政策的既定目标。最近几年,沙特操控油价的最大努力是阻止美国页岩油成为全球市场上“搅局者”和竞争对手。2014年下半年以来,由于供应过剩,沙特和欧佩克再次面临限制产量的呼吁。但是,时任沙特石油部长阿里·纳伊米(Ali al-Naimi)说服欧佩克继续开足马力生产(由“限产保价”转为“增产保市场份额”),此举可谓“一石三鸟”。一是迫使页岩油、油砂和深水等高成本生产商降低产量;二是削弱了伊朗的经济实力;三是该政策还给俄罗斯施加了更大的压力,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和克里米亚公投之后,俄罗斯受到了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制裁。
 
石油价格随后跌至每桶35美元左右的创纪录低位。2016年末,沙特与俄罗斯一起逆转了欧佩克成员国和其他国家的压力,迫使它们共同遏制其产量。这项为期六个月的协议于2017年1月生效,后来被称为“维也纳联盟”。联合减产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到2018年秋季,油价已突破每桶80美元。但在美国不断施压下,沙特在年底前增加了石油供应,以平衡和抑制国际油价。此举一方面是打击遭受经济危机的委内瑞拉,另一方面是打击受到美国新制裁的俄罗斯。
 
维度之二:安全与反恐
 
二战以来,为油气资源丰富的波斯湾地区提供安全保护一直是美国全球战略和对外政策的重中之重。多年来,美国在中东实施的是“双支柱”政策,一方面依赖以色列,另一方面充分发挥巴列维国王统治下的伊朗的作用。伊朗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重挫了美国的中东政策,但也使得沙特取代伊朗,成为该地区近40年的主要美国盟友。
 
美国与沙特的“特殊”关系军事合作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达到顶峰。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时,超过50万的美军涌入该地区,其中相当一部分驻扎在沙特。美军在沙特的驻扎引起了沙特保守派人士的反对,证实了保守派关于沙特精英阶层过于依赖西方和屈从非穆斯林利益的看法。
 
1979年至1989年阿富汗战争时期,美国、沙特和巴基斯坦支持抵抗苏联占领阿富汗的“圣战”运动。现金和武器源源不断流入了阿富汗圣战,吸引了成千上万来自中东和北非的逊尼派穆斯林加入,包括奥萨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沙特出生的本·拉登是沙特最大的建筑公司创始人的儿子,在1980年代加入圣战组织并招募了沙特战士。
 
本·拉登于1990年返回沙特,与沙特的情报官员保持密切往来。但他坚决反对美军驻扎在沙特,并于沙特政府发生了严重冲突。1992年,本·拉登离开沙特,并被剥夺了沙特国籍。1996年,本·拉登从他在阿富汗的新基地(受到新的塔利班领导层的保护)发出了反对美国人占领“两个圣城的土地”,并号召对美国发起圣战。两个圣城指的是沙特的麦加和麦地那市。
 
9/11事件之后,美沙双边关系一度跌至谷底。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政府在9/11委员会报告中“故意”遗漏了28页(该报告中的这28页系有关沙特的内容,未对外公布)。这加剧了人们的猜测,即美国政府掩盖了沙特官员参与策划与袭击的证据。2016年,面对巴拉克·奥巴马总统行驶否决权的压力,美国国会依然通过了立法,该法令允许9/11受害人的家人起诉沙特,这是主权豁免原则的一个例外。但是,据一些法律专家的观点,原告可能无法就任何损害获得赔偿。
 
据五角大楼的数据,沙特是美国武器出口的最大目的地。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对沙特的国防销售额累计已接近900亿美元。特朗普上台后,继续大张旗鼓开展武器交易,因为该交易创造了半百万的美国就业机会。特朗普2017年5月访问沙特期间,签署了一系列军火交易,预计在十年内总计达到约3500亿美元。据武器研究机构SIPRI称,2017年沙特的武器进口总量比十年前增长了十八倍。
 
维度之三:分裂与融合
 
实际上,美国与沙特的关系从未完全和谐过。美国国务院的记录显示,沙特对恐怖主义的支持,输送和弘扬极端伊斯兰主义,对人权的侵犯以及缺乏民主,都引起了双方持续的摩擦。
 
尽管近几十年,美国和沙特的共同目标是地区稳定和遏制伊朗,但在奥巴马政府执政期间,双方在核心问题上存在分歧。特别是2011年以来,沙特对美国的中东政策极为不满,对美国袖手旁观、看着埃及总统穆巴拉克被赶下台感到沮丧,对美国没有将其纳入伊朗核计划的谈判而感到愤怒。该谈判于2013年在阿曼秘密进行。
 
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冲突一直是美沙争论的源头。第二次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期间,利雅得提出“阿拉伯和平倡议”。根据该倡议,阿拉伯国家将与以色列建立正常化关系,以换取其从被占领的巴勒斯坦领土撤出,并为巴勒斯坦难民提供“公正解决方案”。该倡议的要点被布什和奥巴马政府采纳,但后来也不了了之。特朗普上台后,大多阿拉伯国家批评特朗普政府对以色列的支持更为直接。沙特法院强烈谴责美国在2018年决定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的决定。当然,在对付伊朗的问题上,以色列和沙特有着共同的利益。特朗普政府借此希望沙特积极推动巴勒斯坦参加以此轮美国主导的巴以和平进程。
 
维度之四:也门战争
 
2015年,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在其担任国防部长期间,发起了对也门内战的干预,标志着沙特在该地区的作为更加积极。奥巴马政府为沙特提供了武器、情报和空中加油,以打击伊朗支持的也门胡塞武装。但美国与沙特决策者之间存在根本分歧。在平民伤亡人数不断攀升的情况下,奥巴马在其执政的最后几个月,暂停向沙特出售精确制导导弹。特朗普上台后,恢复了对沙特的支持。
 
一些美国议员试图阻止部分武器出售给沙特,国会要求国务卿证明沙特领衔的军事联盟正在采取足够的行动以减轻对平民的伤害,以此作为继续提供军事支持的条件。而在2018年9月发生的也门胡塞武装无人机袭击沙特石油设施的事件中,沙特外交大臣阿德尔·朱拜尔(Adel al-Jubeir)为军事干预辩护,称“这是强加给我们的战争。” 11月,由于国会压力越来越大,特朗普政府终止了为沙特军机提供空中加油的支持。
 
维度之五:新王位继承人
 
萨勒曼国王于2017年6月任命其小儿子本·萨勒曼为王储。本·萨勒曼顺势发起了“愿景2030”计划,旨在使沙特经济多样化并促进外国投资。当上王储后的小萨勒曼不断巩固他对军事和安全机构的“绝对控制”,压制王室中的潜在竞争对手;发起对卡塔尔的地区封锁,造成断交的外交风波;并下令进行腐败镇压,包括持不同政见者在内的著名宗教和政治活动家、王室成员在内的数十名沙特精英被捕和被拘留。王储的以上行为受到广泛的批评。
 
靠着与美国政府及特朗普家族的特殊关系,沙特政权的稳定性未有大碍。特朗普政府总体上接受了沙特新任领导人。然而,沙特在2018年采取的行动引起了人们对美国对沙特近乎“偏袒”态度的质疑。2018年10月底,美国立法者和人权组织呼吁政府对利雅得在沙特伊斯坦布尔领事馆谋杀沙特记者和《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贾马尔·卡舒吉(Jamal Khashoggi)的行为进行惩罚。11月,美国财政部对涉嫌卷入卡舒吉事件的17名沙特官员实施制裁。然而,特朗普总统驳回了削减向沙特出售武器的提议,并对王储本·萨勒曼表示支持。
 
“一些美国人总豪迈地认为王储本人和沙特是美国的‘良性资产’,实际上,沙特人是负担,是‘让人头疼’的包袱。”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的史蒂文·库克(Steven A. Cook)在《外交政策》杂志上写道。(CFR,国对外关系委员会,是美国对政府最有影响力又无明显党派倾向的思想库之一,它一直致力于为美国政府提供政策理念和具体策略。总部设在纽约,办公室设在华盛顿。)
 
维度之六:金融与科技
 
沙特政府官员和商人,无论是王室贵族还是平民,都与美国有着深厚的联系,其关系不仅限于石油,还包括金融和硅谷。沙特部长(包括金融和石油部长)拥有美国大学的学位。那位受到王储“迫害”的最著名、最富有沙特王子——阿尔瓦利德·本·塔拉勒王子(Alwaleed bin Talal),就是美国锡拉丘兹大学(SyracuseUniversity)的校友,其拥有花旗集团、Twitter和Snap(一家超级“相机”公司,其IPO规模高达330亿美元,超过了阿里巴巴)的股份。在王储默罕默德2017年的“反腐运动”中,本·塔拉勒被拘留了近三个月。另外,沙特的主权财富基金(PIF)持有包括优步(Uber)和特斯拉(Tesla)在内的美国主要科技公司的股份。
 
数不清的王室成员及其家庭,与美国各层面、各行各业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这使得沙特长期以来成为对美国投资重要来源地。许多针对私募股权公司和对冲基金的国际筹资“路演”常常在利雅得停留,最不济也得拜访为沙特人管理资金的迪拜银行家。此外,自2015年沙特向外国投资者开放股票市场以来,许多美国和欧洲公司已在沙特开设或扩展业务。然而,在卡舒吉被谋杀后,数十名顶级商业领袖和媒体赞助商抵制并缺席了沙特“2018未来投资倡议大会”。分析人士认为,如果缺乏外国投资,沙特将很难实现其经济改革的愿景。
 
以上就是支撑美沙“特殊”关系的六大领域。自1945年两国建立同盟关系的70多年来,正是由于“石油换安全”互补式的“战略利益交换”,两国关系才在历次严峻的挑战中幸存下来,包括1973年的石油禁运和9/11事件。特别是9/11事件, 19名客机劫机者中有15名是沙特人,这差点让美沙盟国关系分崩离析。美国历届政府都承认沙特是其在中东和波斯湾地区的重要战略伙伴。
 
特别是2017年以来,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和沙特“事实上的领导人”——王储穆罕默德的领导下,两国关系显得特别热烈。双方都加大了对付战略竞争对手伊朗的努力。不过,王储近期的一系列行为,包括肢解新闻记者卡舒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对美沙联盟造成了新的压力,多位美国国会议员呼吁惩罚利雅得并重新评估美沙关系。
 
沙特人需要意识到,在美国页岩革命胜利和能源即将独立的今天,美国对沙特的石油依赖在降低,而在中东地区愈加不稳的地缘政治态势下,沙特对美国的安全依赖在持续。这种不对称的“石油换安全”战略还能持续多久,是沙特决策者必须要考虑的。
 
(本文参考资料:U.S.-Saudi Arabia Relations |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https://www.cfr.org/backgrounder/us-saudi-arabia-rel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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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如泉

陆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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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国际能源战略学者,教授级高级经济师,目前供职于某大型央企。中欧国际工商学院MBA,美国德克萨斯大学McCombs商学院交换生,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博士。曾分别在在中国石油伊拉克项目和苏丹项目工作数年,熟悉中东和非洲地区的石油业务。2006年至今主要从事战略管理、政策研究、“一带一路”能源合作等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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