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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一天早上,有着“反恐沙皇”之称的前白宫反恐专家理查德·克拉克 (Richard Clarke)正在阿联酋阿布扎比 (Abu Dhabi)公干。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你很忙?”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反问句。来电者是穆罕默德·本·扎耶德·纳哈扬(Mohammedbin Zayed al-Nahyan,简称MbZ)。“我会派一辆车来接你。”说完,MbZ挂断了电话……
 
以上这段是《纽约时报》记者Robert F. Worth在2020年1月出版的重磅专题文章——“穆罕默德·本·扎耶德:这位神秘的阿联酋领导人可能很快就会成为该地区最有权势的人物。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The enigmatic leader of the U.A.E. may soon emerge as the region’smost powerful figure. What does he really want?)——的开头情景。
 
MbZ是谁?现在可以肯定地说,这位1961年出生的阿布扎比王储是阿联酋(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实际统治者,也是这个星球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为什么说他最有权势?因为近五年来,整个中东北非地区几乎所有重大地缘政治事件和冲突矛盾,如利比亚冲突、也门内战、阿富汗战争、伊核危机、沙特和伊朗互怼等,以及2020年以来,阿拉伯国家陆续和宿敌以色列建交的重大突破,其背后均有MbZ的身影。甚至很多时候,MbZ是幕后指挥者、决策者,是上述这一幕幕“大戏”的总导演。
 
下面就说说这位全球最具权势王储“长袖善舞”的故事。
(法蒂玛诸子,“六君子”,右下角是MbZ)
 
1// 出身高贵:MbZ是“法蒂玛诸子(Bani Fatima)”老大
 
所谓“法蒂玛诸子(Bani Fatima)”,是指已故阿联酋开国总统Sheikh Zayed bin Sultan al-Nahyan(苏尔坦,全名:谢赫·扎耶德·本·苏尔坦·阿勒纳哈扬)与其第三位、也是最宠爱的妻子Fatima bint Mubarak al-Ketbi(法蒂玛,后被尊称阿联酋“第一夫人”、“国母”)生育的6个儿子。目前,这六人分别是现阿布扎比王储MbZ,前副总理Hamdan bin Zayed,前国家安全顾问Hazza bin Zayed,现副总理Mansour bin Zayed,现国家安全顾问Tahnoun以及最年轻的现外交和国际合作部长Abdullah bin Zayed。这六位亲兄弟组成的小集团占据了阿布扎比和阿联酋的国防、情报、外交、经济等各个关键部门的岗位。
 
有很多人可能觉得有疑问:阿联酋总统哪里去了?为什么能让一个阿布扎比王储“冒头”成为本地区最有权势的人?是这样的,现代阿联酋于1971年立国,是阿布扎比酋长国联合了迪拜、沙迦等其他6个酋长国组成的联邦制和君主制的混合型国家。其立国总统就是MbZ的父亲——苏尔坦。苏尔坦堪称阿拉伯世界20世纪几个伟大的君主和国家元首之一,1918年出生于阿布扎比。1971年阿联酋立国后,苏尔坦作为“开国皇帝”连续干了6届,直至2004年因病离世。苏尔坦离世后,彼时的阿布扎比王储、MbZ同父异母的兄长——Khalifa Bin Zayed Al-Nahyan(谢赫·哈利法·本·扎耶德·阿勒纳哈扬,简称“哈利法”)顺理成章成为阿布扎比酋长国酋长,同时任阿联酋总统。遗憾的是,哈利法仅仅履职了10年,2014年便因中风无法履职和执政,这才有了作为阿布扎布王储MbZ冒头的机会,并代行阿联酋总统之职。这也是为什么2018年7月,我国国家元首访问阿联酋时,是王储MbZ出面代表本国元首进行接待的原因。
 
“母亲的作用是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MbZ及其五兄弟之所以在阿联酋政坛呼风唤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母亲法蒂玛从小对他们的教育。上述《纽约时报》记者Robert F. Worth在那篇文章中写道,法蒂玛的精明和决心帮助她的六个儿子超越了其丈夫苏尔坦的其他王子(一共19位王子,MbZ排老三)。教育理念的核心就是“忠诚度”,因而后来这六子对彼此和母亲都非常忠诚。相互信任、抱团取暖成为他们后来成功的关键。
 
大约14岁时,MbZ被父亲送到摩洛哥去求学。父王苏尔坦似乎有意让这成为一种强硬的体验。他给MbZ一本显示不同姓氏的护照,这样他就不会被当作皇室对待。在摩洛哥,MbZ在当地一家餐馆做了几个月的服务员。他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经常感到孤独。“冰箱里会有一碗塔布勒(tabbouleh,塔布勒色拉,一种黎巴嫩生菜),我会日复一日地吃它,直到上面长出一种真菌”,MbZ后来回忆道。
 
18岁时,MbZ来到英国求学,并顺利毕业于英国桑赫斯特陆军军官学校。这为他后来担任阿联酋国防军副总司令打下坚实基础。也为他后来与美国的军事合作与先进武器采买奠定了专业素养。
 
一直以来,MbZ以务实低调著称,不抛头露面,不接受采访。
 
2// 长袖善舞:MbZ的“强势出击”
 
MbZ一改其低调的作风,开始强势出击,时点是在2011年。彼时,“阿拉伯之春”的蝴蝶效应已有燎原之势。眼看着埃及、叙利亚、也门、叙利亚政权一个个地倒下或身陷囹圄,MbZ坐不住了。他开始主动出击。
 
一是打压政治伊斯兰运动。MbZ在担任阿联酋实际领导人后展现出其领导力的最鲜明特征,就是对任何形式的政治异见势力和政治伊斯兰主义者采取零容忍态度加以打压。这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他本人对穆斯林兄弟会(The Muslim Brotherhood)的了解,青年时代曾接受过穆斯林兄弟会的思想洗礼,后来与之分道扬镳。在他看来,阿联酋国内的政治伊斯兰主义者具有极强的政治野心,希望参与国家政治架构设计,对MbZ本人关于国家长期发展模式的愿景构成威胁。
 
2006年,MbZ在会见到访的美国官员时表示,他认为如果在迪拜举行选举的话,那么穆斯林兄弟会将会摧枯拉朽般地赢得选举。2011年3月,阿联酋国内的政治伊斯兰主义者提交请愿书,呼吁在当地进行适度政治改革。同一时期,一些带有政治伊斯兰属性的政党在经历“阿拉伯之春”冲击的几个阿拉伯国家,先后在选举中大获全胜,MbZ由此意识到政治伊斯兰主义对其威胁的紧迫性已不容忽视。从以国家安全为中心的立足点出发,MbZ的理念逐渐成型:各种形式的政治伊斯兰主义不仅仅对阿联酋,而且是对整个地区的既有秩序都构成威胁和挑战,因此阿联酋有能力也应当在整个地区而不再局限于国内,对政治伊斯兰主义进行打击。
 
二是与沙特联手反制卡塔尔。2011年,MbZ开始注意到卡塔尔对于“阿拉伯之春”的态度和立场,认为多哈方面背后支持着那些挑战其他阿拉伯国家既有统治秩序的“反叛”势力。这驱使MbZ开始采取干预主义做法。自2010年起,阿联酋逐步向沙特靠拢,一方面是为了联手反制卡塔尔,另一方面是借势提升自己在地缘政治格局中的影响力,特别是面对伊朗时的影响力。阿联酋与沙特的走近始于老国王阿卜杜拉时期,当时单纯就是为了应对来势汹汹的“阿拉伯之春”,维护双方的共同利益。但在沙特王室内部发生变化后,两国间的靠拢开始以一种更快、更深入、更为一体化的方式发展。
 
需要指出的是,阿联酋与沙特绝非天然盟友。事实上,两国间关系紧张的历史要远远长于当前的“蜜月期”。两国的边界争端从上世纪50年代一直持续到70年代。进入本世纪后,两国依然龃龉不断,2009年曾因对海湾合作委员推行货币联盟计划有分歧而产生争执,双方海军更在2010年3月爆发短暂但却颇为激烈的冲突。
 
三是干涉利比亚和也门事务。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倒台后,新的西部(的黎波里)政府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被认为是利比亚的唯一合法政府。但利比亚军事强人Khalifa Haftar(哈夫塔尔将军)对此不以理睬,以班加西为依托,开始对抗西部政府。哈夫塔尔长期得到MbZ本人的支持,曾长期定居在阿布扎比。在利比亚东部和西部势力对垒和交火期间,MbZ坚定站在东部哈夫塔尔将军这一边,与俄罗斯等外部势力,共同抗击土耳其等国支持的西部的黎波里政府。与哈夫塔尔这种特殊联系很容易给阿联酋招来指责,因为该国在利比亚所支持的政治和军事势力正在破坏国际公认的所在国政府,粗暴干涉当地的内政事务。讽刺的是,这正是2011年以来阿布扎比对多哈发出的指控。干涉也门事务也与利比亚如出一辙,一直以来,也门南部过渡委员会(STC)的高层领导人们都是MbZ的座上宾,这同样招致了国内和国际社会的反对之声。
 
四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与以色列建交。2020年8月,一直是“死敌”的阿联酋和以色列,“突然”宣布建交,实现了两国关系正常化。8月13日,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发布美国、以色列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联合声明,并宣布阿联酋和以色列达成和平协议、同意实现“关系全面正常化”。显而易见,在特朗普的推动下,MbZ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举动。此举系阿拉伯世界继上次埃及与以色列建交40年后,成为第二个和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大国、第一个与以色列建交的非接壤国,其背后凸显的MbZ战略手腕、大国雄心再明显不过。但也确实是一步险棋。(相关分析可以查看清泉去年的微文:阿联酋—以色列建交,传统“阿以冲突”让位于新的“阿以合作”)
 
五是在海外大肆搞“代理人”活动。比如,阿联酋一直致力于在红海建立自己的庞大帝国,在埃及、厄立特里亚等地扶持自己的势力和代言人。据传,埃及总统塞西和厄立特里亚总统伊萨亚斯,这二人事实上已成为阿联酋在红海地区的先锋和矛头,帮助其统治红海国家和港口。再如,受命于MbZ本人的代理人们因为牵扯到美国对于境内外国影响力的调查而陷入司法纠纷,给MbZ本人和阿联酋造成了较大麻烦。这些较以往更为冒进的做法给阿联酋的外交决策注入了不稳定性和不可预测性。
 
3// MbZ与MBS:导师与学生
 
同样是王储,80后出生的沙特王储默罕默德·本·萨勒曼(MBS)无疑是60后MbZ的晚辈。的确是这样,过去几年,年轻的MBS王储一直视MbZ为精神导师和未来沙特的灵感来源。反过来,MbZ利用这种关系来推进自己在该地区的战略构想。
 
过去几年,在MbZ的主导下,沙特和阿联酋两国日益靠拢,比如共怼卡塔尔这位不听话的“叛徒”。两个王储,MBS与MbZ一道,打造出了“利雅得—阿布扎比轴心”,相当意义上改变了整个阿拉伯半岛的地缘政治格局。
 
作为MBS的“政治导师”,MbZ在数年前就着力将后者打造成为沙特的“救世主”形象,并在2015年与奥巴马政府高层会晤时大力推销当时刚刚年满29岁,但在国际舞台上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后者当时刚刚被任命为沙特国防大臣。而且,在后来的“卡舒吉”事件上,MbZ对MBS“一览无余”的包庇,让外界和欧美诸国大跌眼镜。
 
有相关分析师表示,在国内方面,MBS看到阿联酋在吸引外国投资、商业和旅游方面取得的成就以及2050年愿景,希望能够复制阿联酋的成功,于是在沙特“依样画葫芦”搞出一个2030愿景。
 
而且,自2017年担任王储以来,MBS以阿联酋为榜样,在国内启动了一系列项目,他表示,这些项目旨在使沙特经济多样化,摆脱对石油的依赖,实现社会现代化和自由化。但他对皇室成员、商人、人权和妇女权利活动人士的持续镇压,已引起国内大多信奉“瓦哈比教义”民众的强烈反对,并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在外交和地区政策方面,MBS同样追随MbZ的脚步,但MBS的“东施效颦”的效果并不好。专业人士指出,MbZ对阿联酋乃至全球格局有着敏锐的把握,能利用其战略思维和发挥聪明才智扩大阿联酋的影响。而MBS却相当无能,他缺乏外交政策方面的专业知识。因此,MBS犯下了几个错误,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也门战争。
 
MbZ与MBS的私人关系说明,阿联酋的地区和外交政策已从对机构和国家行为体间互动的路径依赖,转向为更多通过私人人脉关系的处理方式。据传,两人近来因在也门撤军等事务上出现了裂痕,不知是真是假。
 
4// 一山能容二虎:两位王储/酋长相互协同,共同推动阿联酋走向辉煌
 
在阿联酋国内,MbZ与迪拜酋长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Mohammed bin Rashid al-Maktoum,简称MbR)均被视为推动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关键人物。后者自2006年起出任迪拜酋长,还兼任着阿联酋副总统、总理等职务。
 
其实,相比MbZ,1949年出生的MbR资历更老,在国际舞台和媒体面前也更活跃。2006年,MbR出版了其自传性质的战略性著作《我的理想》(My Vision,也译为《迪拜的构想》)。书中,MbR写道:“……只要早晨第一道曙光出现,不论你是狮子还是羚羊,你一定要跑得比对方快,才能活命。所以我们跑,为胜利而跑。”一直以来,MbR被公认为具有全球领导力和有远见的领导人、模范政治人物、杰出运动员和伟大的公众人物。MbR同时还是一位敏锐而深情的诗人,此前曾出版过几本诗集,包括《沙漠之诗》(2009 年)和《沙漠之诗 40 首》(2011年)。
 
但有意思的是,在MbZ实力和个人权威不断提升和壮大的近20年里,MbR并没有感到不快,在很多情况下以阿联酋整体国家利益为重,有意成全MbZ。这是一系列客观因素推动的结果。
 
2004年,美国驻阿联酋使馆报回的一封密电指出,“两人均具有高瞻远瞩的战略视野,在对国家发展的看法上有广泛共识”。两人的交集并非开始于相继进入阿联酋领导层后,MbZ和MbR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有过密切合作,当时分别担任武装部队参谋长和联邦政府国防部长。只不过,迪拜直至本世纪初都更为遵循自己的独立发展议程,而这一发展议程与阿布扎比所主导的阿联酋整体发展议程并非步调一致。其中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体现在迪拜和伊朗间持续不断的贸易往来方面。当阿布扎比与小布什(George W. Bush)领导下的美国政府商谈确保美国国会支持前者的民用核能项目计划时,迪拜仍放任包括潜在军民两用物项在内的敏感商品对伊朗的转口贸易。
 
转折点出现在2008年。彼时,迪拜经济在全球金融危机打击下,无力承担房地产泡沫和流动性泡沫破裂带来的损失,累计欠下债务总额高达1420亿美元,一度引发迪拜金融业的末日恐慌。阿布扎比出手为迪拜提供了两笔援助,每笔金额均为100亿美元,以帮助后者应对快速发酵的债务危机。第一笔援助是通过位于阿布扎比的阿联酋联邦央行购买迪拜当地银行发售的债券,第二笔援助则是由阿布扎比当地的两家银行直接向迪拜提供贷款。
 
当2010年1月,世界最高建筑在落成典礼上忽然由原来的“迪拜塔(Burj Dubai)”更名为“哈利法塔(Burj Khalifa)”之时,人们才忽然意识到阿布扎比对于迪拜的渗透和影响力。自此以后,迪拜及其统治者MbR在联邦政府层面,被MbZ和阿布扎比的光环映衬下,愈发“黯然失色”。
 
当然,MbZ和MbR两位携手共进,打破了“一山不容二虎”的魔咒,是阿联酋民众之幸,也是阿拉伯世界之幸。
 
回顾过去20年,特别是近十年,在MbZ的领导下,阿联酋近年在全球政治经济舞台上纵横捭阖、长袖善舞,甚至取得了远远高于其综合国力的国际地位。当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阿布扎比酋长超强的经济实力,而其中的核心便是巨额石油收入。与迪拜这一已经实现经济多元化的酋长国不同,阿比扎比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依然是石油。而且,作为全球第七大石油储量国,阿联酋石油储量和产量的95均在阿布扎比,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ADNOC)也是全球知名的具有较高国际水平的国家石油公司。
 
但MbZ采取的政策手段,是一种基于个人偏好而非机构利益的外交政策,这或使阿联酋面临陷入地区冲突僵局不能自拔的风险。利比亚军阀哈夫塔尔在2020年6月进军的黎波里的军事行动失败就是一个例证,这极有可能将阿联酋、俄罗斯、埃及和土耳其拖入更大冲突之中。正如一位学者指出的,近20年,逆全球化、单边主义、民粹主义逐步加剧,客观上造就了强权政治和政治强人。而MbZ的出现和崛起,也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参考资料:https://www.nytimes.com/2020/01/09/magazine/united-arab-emirates-mohammed-bin-zayed.html?searchResultPosition=2;“海湾译读”公众号中有关阿联酋和MbZ的数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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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如泉

陆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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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国际能源战略学者,教授级高级经济师,目前供职于某大型央企。中欧国际工商学院MBA,美国德克萨斯大学McCombs商学院交换生,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博士。曾分别在在中国石油伊拉克项目和苏丹项目工作数年,熟悉中东和非洲地区的石油业务。2006年至今主要从事战略管理、政策研究、“一带一路”能源合作等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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