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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5月2日,伊朗摩萨台政府开始正式实施“伊朗石油公司”国有化的法案,标志着70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代表第三世界国家民族觉醒的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取得实质性胜利。

 

弹指一挥间,70年过去了。70年里,中东的地缘政治和石油政治经济格局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世界,中东也不是原先那个中东,伊朗也远不是原先那个伊朗。但我们惊奇的发现,过往的70年,伊朗一直处于中东乃至世界格局变化的“旋涡”里,一直是历次中东地区冲突和大国博弈的“风暴眼”。从1951年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到1954年伊朗巴列维王朝复辟,从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到1980年两伊战争,从1990年海湾战争到1997年美国颁布实施“伊朗—利比亚制裁法案”,从2003年伊拉克战争到伊朗核危机,从伊核协议谈判到伊朗近十年在中东地区的异军突起,从美国的“中东警察”“中东打手”变为美国政府眼中的“中东梦魇”“邪恶轴心”……

 

70年过去了,蓦然回首,我们发现,伊朗依在“灯火阑珊处”。波斯人的攻势一直未减。

 

这一切,若追溯起来的话,均与70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石油国有化运动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而作为发起攻势的波斯人的“精灵”,默罕默德﹒摩萨台这位后来被英美两国设计“陷害”的伊朗前首相,却已成为波斯文明黑暗夜空里的一道闪电。

 

(bp公司创始人威廉﹒达西和夫人在英国的家中)

1//  国有化运动的前夜:伊朗石油就是大英帝国的石油

 

伊朗是中东石油工业的发源地。伊朗石油的发现离不开bp石油公司及其创始人威廉﹒达西。

 

1901年,威廉﹒达西通过说服波斯恺伽王朝国王,赶走其他竞争对手,开始在波斯湾地区进行石油勘探和开采活动。

 

一开始,威廉﹒达西的运气并不算好,先期投入的60000英镑血本无归,没有找到一滴石油。直到1908年5月26日,当达西追加了40000英镑,再钻了两口探井后,终于发现了Masjid-i-Suleiman油田(马斯吉德-苏莱曼,简称MIS油田,此后的半个世纪,苏莱曼一直是伊朗石油开采的重镇。2003年,该油田开发生产了近百年后,其作业权转移到了中石油手里,MIS项目是中石油在伊朗投资作业的第一个项目)。波斯湾地下的原油终于见青天,由此掀开了中东石油大开发的序幕。此发现比中东另一大产油国——沙特的第一桶油发现足足早了30年。1938年,阿美石油公司(Aramco)才在沙特达曼地区发现商业原油。中东石油开发的先驱是伊朗,而非沙特。

 

发现石油后,达西于1909年成立了英国-波斯石油公司(英波石油公司,后来的英伊石油公司、bp公司),在胡泽斯坦省的阿巴丹建立了炼油厂,这是“二战”前世界最大的炼油厂。英波石油公司与英国政府签订了两份合同,英国政府向英波石油公司投入200万英镑资金,持有公司51%的股份;公司从1914年起向英国海军供应4000万桶燃料油,供应20年,以保障政府的战时需要。就这样,英国在伊朗的利益被彻底重估:英国海军与波斯石油完全结合在了一起,英国政府成为英波石油公司的大股东,石油成为英国的战略商品。丘吉尔在下院发表演说时强调,必须保证大英帝国获得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石油储量,“以防发生地区性供应中断”。

 

(阿巴丹炼厂,二战前全球最大的炼厂

阿巴丹这座城市非常漂亮,为英国人所建,引进了英国先进的管理模式。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人在阿巴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伊朗人却很贫困。公司只雇佣数量寥寥的几名伊朗籍技术工程师,管理岗位几乎全是英国人。公司里最底层的苦力,都是伊朗人在做。“二战”时,为了争夺阿巴丹,希特勒还曾与英国交锋,一度打到伊朗的阿拉克,甚至日本人也曾想派军舰来占领阿巴丹。1941年8月,德国入侵苏联两个月后,英俄军队进驻伊朗,保卫阿巴丹的炼油厂以及从波斯湾通向苏联的补给线。德国在苏联和北非推进的时候,巴列维国王礼萨﹒汗表示出对纳粹的同情倾向,很快就被同盟国废黜,逃到了南非。他的儿子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被立为国王。

 

英伊石油公司与伊朗签订的是为期60年的“租让制”(Concession)合同。所谓“租让”,实际上就是外国石油公司向资源国政府“交租子”。除了定期“收租”,资源国对本应属于其国家的油气资源基本没有掌控力和话语权,石油资产属于外国投资者所有。租让制合同下,石油收入和收益的绝大部分由外国公司获得。

 

例如,1945至1950年,英伊石油公司账面利润2.5亿英镑,而上缴给伊朗的只有9000万英镑。英国政府所得到的税收和公司股份红利,比伊朗多得多。当时,伊朗人认为英国人是邪恶的,他们控制和操纵着整个国家。各式各样的伊朗政客,不管他属于哪一派别,都被政治敌人指控为英国的代理人。甚至连干旱、歉收和蝗灾,也被认为是出于英国人之手。憎恨逐渐集中于英伊石油公司,特别是1950年,美国在沙特的阿美公司与沙特政府宣布了“五五平分协议”(五五协议是委内瑞拉人的发明,指石油收益在外国石油公司和资源国政府之间进行五五分成),时任伊朗首相拉兹马受英国人裹挟没有采纳该协议条款,伊朗人彻底愤怒了,再次将他们愤怒的矛头指向了英伊石油公司。

 

反对国有化的拉兹马拉首相在德黑兰清真寺外被一位木匠暗杀。1951年4月,穆罕默德·摩萨台被议会选为新首相。这才有了1951年爆发的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

 

(伊朗首相摩萨台,中坐者)

2//  国有化运动:摩萨台一个人的“战斗”和英美联手擒“摩”

 

摩萨台是一个爱国主义者,是伊朗近代伟大的民族主义者,是一个干净、纯粹的人。他的父亲出身于阿什提亚尼家族,这个家族出了好几位大官和政治人物。他的母亲是恺加王朝时期王室之中一位最富裕、最有势力的亲王的妹妹。摩萨台的妻子则来自于德黑兰最重要的宗教领袖家庭。但他是一个特别亲民的领导人。他的房门从来不关,随便记者、普通平民来拜访。他对有关权利、民主和国家权力的制度安排都很熟悉。

 

在伊朗民众的呼声和他们的领袖摩萨台的带领下,70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石油国有化运动开始了。其历程和关键事件大概如下:

 

1951年3月15日,伊朗国民议会通过石油国有化法案。

4月29日,伊朗上下院提名民族阵线激进派领袖穆罕默德-摩萨台任首相。

5月2日,摩萨台政府实施“伊朗石油公司”国有化的法案。并成立伊朗国家石油公司(NIOC),接管英伊石油公司。

5月26日,英国请求国际法院仲裁它和伊朗之间的石油国有化争端。同月28日,伊朗政府照会英国和国际法院,不承认国际法院有权裁决英国和伊朗的石油争端。

7月5日,海牙国际法院依然作出不利于伊朗的裁决。

9月12日,伊朗政府向英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并于27日派军队占领阿巴丹城

1951年10月,英伊石油公司的所有英国雇员乘上英国游艇“毛里求斯号”,到达伊拉克的巴士拉,从此离开了阿巴丹。对于这一段历史,有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石油教父”之称的bp公司前CEO约翰·布朗,他的父亲在1950年前后曾供职于伊朗阿巴丹炼厂,布朗从小在伊朗长大。布朗在其自传《超越商海》里讲述了那段被伊朗“驱逐”的经历。

 

(1951年11月,伊朗首相摩萨台(右)访美期间,华盛顿律师、前美国驻伊朗大使华莱士·摩菲赠给他一个油田小模型。此时,伊朗刚刚将英伊石油公司国有化,美国正从中调解伊朗与英国的石油纠纷)

至此,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堪称“伟大”。然而,这才是故事的开始。摩萨台进行石油国有化运动时,伊朗人口只有1700万,没有任何工业,连船都没有。所有石油相关的东西——资金、技术和销售市场,都握在英伊石油公司的手里,如果得罪了英国,伊朗连自己运油都做不到。当时,伊朗只有不到40个自己的工程师,而要国有化,起码需要上千个伊朗石油工程师。从技术上说,到底要不要国有化,还是有争议的。但民众强烈的情感压倒了这种顾虑。

 

失去了英国支撑的伊朗石油工业发展势头急转直下。而英国彼时依然是中东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域外大国,恼羞成怒的英国政府发起了对伊朗的“石油禁运”。伊朗完全被国际社会孤立。当时只有日本、意大利“冒天下之大不韪”买了伊朗的石油,但都被英国军舰在波斯湾半路拦下,说伊朗石油是英国的财产,别国无权购买(与现在美国发起的对伊朗的石油禁运是不是有相似之感?)。摩萨台原以为失去了伊朗的石油,国际石油市场会出现重大供需危机,美国等西方国家肯定会倒逼英国向伊朗低头。然而,摩萨台的算盘打错了,伊朗石油的空缺很快由前苏联、美国、沙特等国的石油增产补上了。失去石油收入和发展动力的伊朗经济和社会更糟了。摩萨台政府陷入危机。

 

1952年,摩萨台政府在风雨中苦苦支撑。彼时,美苏冷战下的世界石油市场实际上是两套平行运转的市场,失去了西方市场的伊朗理论上还可以依靠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虽然摩萨台一直声明他是反社会主义的。但美英对摩萨台依然不放心。

 

1953年,美国担心摩萨台与苏联走得太近,加之英国的怂恿,在英国军情六处要求下,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了一场政变,成功地在1953年8月19日推翻摩萨台,并在军情六处授意下由伊朗将领法兹卢拉·扎赫迪(Fazlollah Zahedi)接任首相。这次政变的中情局代号为“阿贾克斯”行动,根据伊朗历又被称为“莫尔达德月28日政变”。政变后,摩萨台在狱中渡过三年,接着被软禁家中,直至1967年3月逝世。

 

(摩萨台被选为1951年《时代》杂志年度人物)

3// 国有化运动失败之后:英美石油财团重新控制伊朗石油

 

摩萨台政府被推翻后,如何来恢复伊朗石油生产呢?解决方案是美国牵头做的。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的特使小胡佛设计的方案是,组建一个国际石油公司财团,按照英国石油公司40%、美国40%(雪佛龙、德士古、埃克森、美孚和海湾等5家美国公司各占8%),其他国家20%的股份按比例分配给各国

 

但英美外国投资者也充分汲取了国有化运动带来的教训,它们也懂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它们保留了伊朗国家石油公司(NIOC)。NIOC以雇主的身份雇用国际石油财团为“合同者”(Contractor),并在董事会中有两个名额,按照“五五分成”的原则分配石油利润。协议规定,国际财团先给伊朗9000万美元,然后再以等值原油的形式给它5.1亿美元,用以恢复它的石油生产和经济。同时,伊朗在10年中给英伊石油公司7000万美元,作为对英伊公司在国有化中损失的资产赔偿。最终,国际财团由英伊公司、阿美石油、海湾石油、法国石油和壳牌等9家西方石油公司组成。

 

国有化运动失败和摩萨台政府被推翻后,英国人又夹在财团中回来了。外国石油公司又被“请”了回来,但此次不仅仅是bp石油公司了,阿美石油公司的四大股东、法国石油公司、壳牌石油成为新加入者,他们以“国际石油财团”的身份重新控制了伊朗石油,直到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爆发。

 

当然,曾被首相摩萨台压制的巴列维国王也不是吃素的。国王也知道维护国家利益。1957年,巴列维出台了第一部石油法案,规定在国际石油财团的区域外,外国投资者可以参与伊朗油气的新项目开发。此后,外国公司缴纳的所得税由过去的50%逐年提高到85%,外资的实际利润降到了15%。而且,这些外国公司只能签订服务和承包合同,禁止参与生产,也不能获得任何产品分成,实际上投资的利润更少了。1973年,巴列维又宣布彻底废除1954年与国际石油财团签订的石油协定,由伊朗国家石油公司来全面负责控制销售和生产。这样,伊朗在把握自己的石油资源上越来越独立了。

 

(巴列维国王,戴眼镜者)

4// 后国际化运动时期:掀开了中东局势动荡的“魔盒”

 

20世纪60至70年代中期,伊朗政府大力发展石油工业,石油收入从1964年的5.5亿美元猛增到1974年的230亿美元。1962~1970年,伊朗国民经济的平均增长率为8%,1973~1978年的年均增长率为6.9%。在巨额石油收入的保障下,伊朗的国力和国际地位迅速提升,国家基础设施和工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伊朗迅速从农业经济国变成石油经济国。

 

但经济现代化步伐过快,盲目地投资,以及对石油收入过度依赖,使国民经济陷入混乱状态,导致民众从期望到失望。石油经济还造成贫富差异加大,特别是伊朗王室的奢靡程度令人咂舌,加之贪污浪费严重和东西方意识形态及文化生活激烈冲突等问题,加剧了社会与国家之间的矛盾。1978年中,伊朗伊斯兰革命爆发。

 

1979年1月,巴列维登上飞机,永远离开了德黑兰,霍梅尼乘坐法航包机回到德黑兰,组建了反对派领导的联合政府,伊朗石油开始重新对国际市场出口,但石油市场的恐慌还在持续。1979年11月,伊朗学生占领美国驻伊朗大使馆,扣留使馆人员作为人质后,美国总统卡特对伊朗实行了禁运,伊朗也对美国公司禁运,伊朗的石油出口量不断下降,油价也从每桶34美元攀升到41美元,当时伊朗卖给日本贸易公司的油开价达到了50美元一桶。

 

从此以后,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伊朗人的“死敌”。美国与伊朗的制裁与反制裁、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持续了40多年,直到现在尚未结束。为什么1979年底伊朗学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占领美国使馆?有资料显示,这跟当年美国和英国“沆瀣一气”,联合推翻摩萨台政府有很大关系。

 

(伊朗伊斯兰革命的领导人:霍梅尼)

上世纪80年代“两伊战争”期间,出于对伊朗的敌视,美国站在了萨达姆这一边。

90年代,美国对伊朗的制裁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克林顿政府首先于1995年开始禁止所有美国公司投资伊朗的石油产业,随后推动《伊朗交易监管法》(IranianTransaction Regulations,“ITR”)通过。该法案全面禁止美国与伊朗的一切贸易和投资,ITR的规定成为之后20年美国对伊朗制裁的主要核心内容。

小布什执政时期,美国基本维持了克林顿时期对伊朗的制度力度。由于彼时小布什政府忙着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伊朗的战略压力大为缓解,也正是这一时期,伊朗的核技术得到显著提升。而且,对伊朗而言,天赐良机的是,小布什客观上“帮助”其打垮了最主要的地区对手,让伊朗势力渗入伊拉克。

奥巴马上台后,美国同伊朗搞缓和,解除制裁,劝说沙特要学会同伊朗共享中东权力。

特朗普时期,美国对伊朗实施“极限施压”,加大金融是石油制裁力度,不断增兵中东。同时,美国却从叙利亚、伊拉克撤军,任由伊朗势力发展壮大。

当前,拜登政府对伊朗释放了一些积极信号,美伊关系缓和是大概率事件。

 

(波斯波利斯,万国门。波斯波利斯是波斯帝国的象征。)

可以看出,过去几十年,借助美国中东政策的失误,和阿拉伯世界的动荡,伊朗和波斯文明开始崛起,深入介入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也门内部事务,阿拉伯人哀叹“伊朗控制着五个国家的首都(德黑兰、巴格达、贝鲁特、大马士革、萨拉)”。特别是在叙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三国,伊朗的影响力具有决定性、战略性意义,已经形成事实上的“什叶派星月地带”。

 

当下,伊朗问题的重要性持续上升,几乎处在中东所有矛盾的“风暴眼”。正如著名中东问题专家牛新春所言:“在中东四大基本矛盾(以色列与伊斯兰国家的矛盾、逊尼派与什叶派的矛盾、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矛盾、亲美派与反美派的矛盾)中,伊朗都是矛盾的主要一方”。伊朗同美国在整个中东较劲,与沙特、以色列关系紧张,这些问题相互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中东具有全局性影响。

 

从长远看,缺乏美国的全力支援,中东国家必须接受作为一个正常大国的伊朗,伊朗需要获得同自身实力相称的地位。正如曾任沙特驻美国大使的朱拜尔向国内报告所说:“伊朗现在是中东新的大国,而美国是旧的大国”。

 

而这一切,难道不和70年前的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有着某种程度的关联吗?

 

伊朗人演绎了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

 

(本文参考资料:“中东政治演进的特点”,牛新春,《现代国际关系》;石油:疑惧、耻辱与独立之路——伊朗人眼中的石油史三联生活周刊(lifeweek.com.cn)。原创不易,转载或引用请先联系“清泉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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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如泉

陆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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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国际能源战略学者,教授级高级经济师,目前供职于某大型央企。中欧国际工商学院MBA,美国德克萨斯大学McCombs商学院交换生,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博士。曾分别在在中国石油伊拉克项目和苏丹项目工作数年,熟悉中东和非洲地区的石油业务。2006年至今主要从事战略管理、政策研究、“一带一路”能源合作等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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